大连只有无垠的海域 | 乡愁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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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至美·乡愁笔记》

文 | 隋明仪

返乡导师 | 汪成法

大连因海而生。

沈阳市有着富丽堂皇的清代皇宫，丹东市和阜新市有着风情别样的少数民族自治县，本溪市有着怪异瑰丽的自然溶洞，铁岭市有着大俗即大雅的二人转，盘锦市有着在秋日里宛如火烧的赤碱蓬红海滩，而大连市只有无垠的海域，黄海与渤海将它三面环绕，如同托举着阿芙洛狄忒的贝壳与泡沫，托生了这座历史刚过百年的新城。不同于中国境内的大部分城市，大连的命名与它的自然风貌及人文特色，与这片海域全无关系，这只是源于俄国租借时期那段压抑的历史，“大连”即是俄语“达里尼”的音译，一座被定义为“远方”的海上之城，在当时作为沙皇的自由贸易港；而大连确然托生于海，又与海共生。

大连坐落于辽东半岛的最南尖端，东北三省中最南端的城市，虽然隶属天寒地冻的北方地区，但因着环绕它的海域，气候与那些内陆的北方城市差异颇大，不似北方陆地性气候的凛冽干冷，添了不少海洋性气候的温润。夏季的大连更加凉爽，潮湿的海雾与清凉的海风消解了烈日的酷热；冬季的大连，虽然严酷的海风时而异常暴烈，刮过面颊与头皮如同刀割，甚至在风口处能够将幼童吹刮得站立不稳，但庞大的海域仍如同天然的保温层，让它免除了极北之地数值可怕的低温。

前代文人对于大连的记述，最为出色者之一倒是位日本作家，清冈卓行。他的大连小说是自传性小说，将大连作为自己的第二故乡，写出很多真挚感人的优秀作品。其代表作之一便是《洋槐树下的大连》，既记录了当时的大连被殖民的苦难，“城里也有苦力专用的电车。那是通往寺儿沟的线路。为了节省零花钱，他乘坐过那种票价很低的电车。苦力们全都默然无语，但车内浮动的空气，却令他感到有些难于忍受。那里混杂着汗臭以及充满活力的、混有些许大蒜味的气息。在大连码头，时常可见苦力们装船的身影，肩上背着一摞摞汽车轮胎大小的豆饼圆盘。苦役给他的感觉，永远是这种周而往复的景象。他当时并不知道，他们的报酬与日本人不同，实在是廉价的劳力。面对那样一种现实景象，他所感受的，并非当局所津津乐道的王道的乐土，或日、满、汉、蒙、鲜五族和睦的满洲国表面上的繁荣，而是一种截然相反的感觉”，又浓墨重彩地描绘了大连的美丽，“然而时值5月，下过一两场春雨后，天空碧蓝，澄净如洗（他从未见过日本的天空呈现出此般鲜艳的碧蓝）。和风清爽，气温宜人。特别令他心荡神怡的，是那久已忘怀的洋槐花甘美的芳香。过了5月中旬，南山麓一带的小径边栽植的洋槐树，便到了万花竞开的时节。此时，整个城市充溢着醉人的、甘美的馨香，令人生出莫名的寂寥之情，仿佛纯洁之中的痛切欲望，或逸乐之中基于回想的洁净梦幻。”彼时的大连，正如他在文中感叹的那般，同一个城市之中，有的地方恐怖肮脏，但有的地方优雅整洁，二者异样又真实地并存。

早年的东北居民应是很羡慕大连的，因为它依托三面环海的地理位置，有着得天独厚的海港优势；在其他地区的人民只能乘坐缓慢而摇晃的绿皮火车，颠簸辗转整个日夜前往山东与上海，大连的居民则可以选择水路，乘坐船只，经历一夜的海上漂泊，于此日清晨抵达期待已久的远方。自己曾在幼时，与父母一同乘船前往山东旅游，彼时自己尚且年幼无知，只记得沉默的航船张开巨口，吞吐车辆与望不到头的人群，夜晚时分登上甲板远望波涛翻涌的黑沉的海面，艳色的救生圈在船沿一摇一晃，在甲板之下的舱房中伴着船只的摇晃迷迷糊糊睡上一觉，再睁眼时已经随着人流重回陆地。时至今日，通往上海的航线已经消失在交通方式快速迭代的浪潮之中，而通向山东的航路依旧保留，成为除港澳台地区外，中国大陆上仅存的大型水域航线之一，纵然依旧不免式微，但那些在清晨与傍晚起航的船只，将永远留存于老东北人的记忆之中。在航船之外，大连又于前年，在星海湾架起一座跨海大桥，这曾是我们搬家前，去往市中心地带的必经之路，坐在父亲的轿车中，车辆飞驰于平整的桥面沥青公路，两侧的人行栈道漫步着欣赏海景的游人，桥下则是奔涌的海潮，向远处眺望时，先是看到波光粼粼的广阔海面，风浪大些时便会有一簇一簇雪白的浪花，而后便能看到秀美的挑月桥、会展中心附近的西洋风格建筑以及贝壳外形的贝壳博物馆等景点，自然的狂潮、都市沉寂的钢筋铁骨、鲜活渺小的人群，三种事物奇妙又和谐的交汇，只是少数城市的专利。据说未来，又将在大连与山东之间架起海底隧道，届时，那在怒海上往来运送旅人多年的船舶，许是要彻底退出历史的舞台。

大连的港湾自是很多的。中国的第一艘航空母舰，以辽宁省命名的军舰，曾经停泊在大连港的泊位；在捕捞期争相出海的渔船，徘徊在大连市周边海域的群岛，每年休渔期结束后放上一挂鞭炮，风风光光举行一次海祭，点起图案质朴、色泽鲜艳的海船灯，载着满载而归的希望与纯粹质朴的信仰一道顺着海流，漂向远方。

大连建市不久，自然没有中国其他城市多姿多彩、历史悠久的文化古迹，于是大多数景观都是新兴的与人造的，依托着包容一切的无垠深海，一座秀丽的滨城、“北方之珠”于海洋的怀抱中冉冉而生。傍依着海滨建造的公园，便叫海之韵公园、星海公园，供人亲近的浅海，海浪蚀刻的岩石与各类仿照浪花与海洋生物的雕塑构成了公园的景致；可供游人玩水的海滨浴场，便叫金石滩，细软的沙子与相对清澈的海水，在夏日是避暑的好去处，在冬日里也自有勇健的戏水健儿，以颇具挑战性的冬泳与自然的威仪抗衡；环绕海岸的景观公路，便叫滨海路，踏着人造的木栈道行于陆地，隔着疏朗的树林与低矮的山头，或听或窥不远处独自汹涌着的海水，别有风味；海洋生物也是少不了的，老虎滩极地海洋动物馆与圣亚海洋世界，虽然海洋馆并非大连的专利，而在滨海之都建起的海洋生物馆，总会给人些“更正宗”的感觉，海豚与白鲸的表演、透明的海底隧道并不稀奇，最稀奇的莫过于在人造的冷光灯下欣赏完海洋奇景，意犹未尽地走出馆外，抬头便可望见一排古朴的异域图腾，以及远方真实的、波涛滚滚的大海。

古代欧洲的希腊毗邻海港，兴起了纷繁壮丽的海洋文化，成为欧洲文化的初啼之音；大连虽远远不比古代希腊，在文化上能够有着超凡卓绝的贡献，但它仍略有着几分海洋文明的掠影，旅游活动各式各样，更是夏季达沃斯论坛的首选之地。春有大连樱花节，夏有中国国际啤酒节，秋有大连国际徒步大会，冬有温泉滑冰节，科技有大连软件交易会，贸易有中国大连进出口商品交易会，文化有大连沙滩文化节、大连国际服装节，体育有中国国际马拉松邀请赛，吃食有樱桃蓝莓苹果节，属于各个季节、各个领域的丰富的文化旅游活动，填补了大连因历史短暂而略显空虚的底蕴。

提及大连，其实外乡人首先想到的便是海鲜；可叹我天资不足，幼时被父亲喂了海虾竟长出红疹，送医后得知自己过敏，此后便甚少食用，而待我长大，又无端难以适应海鲜的腥味——懂得品味之人会称其为“鲜味”——因而虽然生在大连、长在大连，却对家乡的海鲜美食少有留恋。但纵然如此，总会有让我在异乡魂牵梦绕的美味：其一是鱿鱼。新鲜时足有成年人的小臂长，挖去内脏、拔除红褐色的尖牙，清洗干净后将表皮十字划开，撕去筋膜，当中一刀剖开，摊平雪白而生韧的胴体。若选择粗犷的吃法，直接插好竹签，略撒上食盐、辣椒面与五香粉，炭火烧烤，足能香飘十里，无论优雅的女士抑或壮实的男子，都能手攥一条完整的烤鱿鱼蹲在烟气缭绕的烧烤摊旁大嚼；若是家常或饭馆的吃法，便切成小块改了花刀，加上青辣椒与浓油赤酱爆炒，或串成小串蘸了酱汁转烤，这也是我每逢回家必定吃上几大盘的菜色。其二是刀鱼，海产的刀鱼不同于江刀的小巧纤瘦，鱼身长而宽大，肉质肥厚，清洗后简单加料炖煮，母亲必定会加入同样产自东北的黄豆酱，出锅后以筷子用力一夹，一排厚实且少刺的鱼肉便从当中一条脊骨上剥离。其三是小虾，寸把长的小虾子，大连人称之为小蹦蹦虾或嘎巴虾，传统的食用方法是生拌，趁着虾子尚且鲜活，切入葱蒜香菜，佐以食盐与酱油搅拌，便是夏日中特供的凉菜，食用时连头带壳，混着虾肉与汁水一同嚼碎，小虾的壳较为软嫩，咬在口中又会嘎巴一声脆响，这便是它诨名的由来。而我的家人并不能接受生食，便自有食用这简单美食的另一方法：油炸。每年夏秋之季，父母总会买上几次小虾，裹一层薄面，入油炸得金黄酥脆，或是佐餐正菜，或是直接当成茶余饭后的零食，香脆可口，又消减了海货必定带有的腥气，这也是如今的我能够幸免过敏的、为数不多的几种虾类。

海鲜烧烤，永远是大连夏秋季的风景线。禁渔期刚刚结束，新鲜的海货纷至沓来：扇贝、海虹（欧洲人称之为贻贝）、海螺、牡蛎、海胆、蚬子、飞蟹、虾爬子（南方人称之为皮皮虾或螯虾）、偏口鱼、黄花鱼、鲳鱼、笔管（一种很小的类似章鱼的海鲜）、海肠、海兔，各式各样，纷繁琳琅。夜晚的烧烤摊与小饭馆人声鼎沸，大个的扇贝要加蒜蓉和粉丝烤制，牡蛎可以撬开生烤也可以剜出白嫩的贝肉辅以鸡蛋炸熟，便是飘香的炸蛎黄，新鲜的小鱼或炖、或炸、或烤，后两者还可加糖与酱油回锅烩制，飞蟹、虾爬子和笔管加盐上锅蒸熟，雌性的最受食客青睐也能卖出漂亮价钱，因为它们腹中藏了丰腴的蟹黄与成条的硬邦邦的虾籽，比蟹肉与虾肉更加营养美味。蒜蓉辣酱与加了蒜泥的海鲜酱油早已备好，人们享受着这个季节渐渐褪去燥热的凉爽的夜风，以酒水配上新鲜的海货，吃饭喝酒，抽烟闲谈，在很久之前的那场饥荒，大连的人们竟也如今天一样，靠着每斤两毛五的杂拌小鱼和海边捡来的生海带，靠着大海与海货，熬过那段最为艰辛的岁月。

作者简介

隋明仪，安徽大学。生于辽宁省大连市，籍贯山东省威海市。偏爱阅读写作及摇滚音乐。《返乡画像》，自觉这是一个同其他记述家乡的文学活动，要更加新颖的活动：这次的记述者不再是年龄偏大或资深的作者，而是同我一样年轻的文学院学生。乡愁与故乡的羁绊其实是不分年龄的，年轻者的怀乡，少了哀愁与苦痛，多了开阔的眼界与生动鲜活的回忆，可以描绘出另一种不同的家乡风韵。同我的导师一样，期待这个栏目继续走下去，争取将全国各地的故乡风貌都叙写一遍。

《一生至美》

出品 | 头号地标

领衔主编 | 李辉 朱大可

人文指导 | 叶开 出品顾问 | 单占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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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大连只有无垠的海域 | 隋明仪乡愁笔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