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藤小说的地缘美学密码(下)
/ 韩传喜 /
地缘传统与地缘新根
再次,地缘美学密码具有交融性。老藤既注重写地缘传统,同时还注重写地缘新根。
地缘传统具有历史的稳固性,这是一个地域的生命脉络和精神传承,坚韧而绵长。写地缘更主要的还是写人,这种地缘传统最终还是依靠人来传承和接续,因此,老藤的小说重视表现人物的子承父业,后辈们继承的不仅是职业,更是精神。《刀兵过》中王克笙和王鸣鹤父子,一个是大先生,一个是小先生,他们都身兼医生、塾师和乡绅三重身份,治病救人、教化乡民和团结民众,是他们的职责和使命。《北障》中金家三代都是猎人,祖父金克野因在黄金之路上擅打野狼闻名,才有了“狼见愁”的绰号;父亲金喜仁的“金快手”绰号亦非浪得虚名,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金虎的北障猎神“一枪飙”的鼎鼎大名更是响震北障。金虎从祖辈继承下来的不仅是猎手身份和狩猎技术,更是猎手的尊严、名誉和底线。地缘传统不仅体现为人物的代际传承,更体现为日常言行、民俗风尚和文化伦理等文化基因的世代延续。
老藤书写地缘传统,显然不是为了揭示民族秘史或为地缘立传,而是要写出地缘传统的现代性转换,写出地缘新根。从历史走向现代,任何地缘都不能一成不变,传统与现代交融,封闭的此地与更为广阔的世界交融,这是地缘发展的必然趋势,因为变则通,通则久。《战国红》中扶贫攻坚的现代性使命最终在辽西贫困乡镇柳城获得了集体认同,深深地扎下了地缘新根。《北障》中以金虎为代表的三林区五大猎手在禁猎政策颁布后上交了猎枪,与猎手时代彻底告别,北障终将汇入滚滚向前的时代浪潮中,生出自己的地缘新根。
地缘美学密码呈现的三种视角
对地缘美学密码的呈现,往往有三种方式,或者说三种视角:一是叙述者的全知视角,二是原住民的内部视角,三是外来者的外部视角。
叙述者的全知视角我们姑且不论,先说原住民的内部视角。金虎等猎手们既是北障秘密的制造者,也是见证者,同时还是揭秘者,从他们的视角来呈现北障的地缘美学密码更为自然妥帖、真实可信,比如在金虎看来,“如果真用天上地下来比喻,那么北障才是天上”。对于金虎来说,“北障是他的天堂,是幸福的源泉,在北障行走,就是与快感同行”。猎手们对祖辈传奇狩猎故事的讲述,算卦看风水的姜大先生对无所不能的莫叉玛及萨满的介绍,显然更具有还原历史、揭示真相的可信度。
我们再来看外部视角。老藤的小说中经常会设置一个外来者,比如《辽西往事》中的“我”、《腊头驿》中的“我”、《焦糊的味道》中的新任县委书记、《战国红》中的海奇、《刀兵过》中的王克笙、《北障》中的胡所长等,此类人物,通常是从异地或更高层级的政府部门,带着特定的目的与使命,来到小说故事的发生地。这些人物以其特定的身份,连接与见证了此地与异地、传统与现代、政治与乡土、传承与转换等多重纠缠关系。作为一种外部力量,他们的介入使得地缘关系被打破重组。但这种重组不是对地缘传统的彻底颠覆,而是在传承中做了现代转换,使得原本封闭隐秘的地缘变得更加开放,焕发出新的生机和活力。《战国红》中的两组扶贫干部的到来,使柳城彻底脱贫致富;《刀兵过》中王克笙的到来,使九里度过了无数的刀兵之灾;而《北障》中派出所胡所长的到来,使北障被纳入现代林区治理体系。因此,从外来者的视角看取北障的深不可测,结果可能是一见到底。《北障》中,胡所长“目发皆黄,疑神疑鬼,悬针破印,六亲不认”,有着这样独特的眼睛,外来者的视角才格外敏锐,更容易见出真相,更何况胡所长转业之前在部队还是侦察连长。在三重视角观照下,北障的所有秘密一览无遗。
原住民和外来者的碰撞与交融
地缘密码的承载者与传达者最主要的还是“居住者”——原住民和外来者,二者之间的矛盾冲突中,常包蕴着地域内与外、人物内与外乃至文化内与外之间的碰撞与交融。
《北障》中的猎手金虎和派出所胡所长之间的矛盾冲突,显然不是敌我的对立,而是一种在“事儿上见”的理性较量,他们相互同情,彼此理解,两人在冲突中甚而生出了英雄惺惺相惜的意味。胡所长所代表的是一种现代理念,对环境的治理、对动物的保护、对法律的维护,都有其合法性;而金虎所代表的则是一种传统理念,对传统的接续、对尊严的维护、对名誉的看重,同样值得肯定。社会的发展变迁、时代的风云际会,在两人的对撞中得到了生动形象的展现。这两种同样值得肯定的正向力量之间的博弈,其结果必然是真理越辩越明,二者殊途同归,最终达成一致并握手言和。
金虎和猞猁之间的冲突是小说的另一条主要线索,小说虽然做足了铺垫,营造了异常紧张的氛围,但直至结尾,这场读者期盼已久的终极对决终归还是没有上演。金虎本打算套住猞猁之后就将其放生,“反正我套住你,就等于打败了你”,但猞猁作为四方台的神兽却没再给他机会,这场矛盾冲突就这样黯然收场,此时的金虎必须正视现实,“一枪飙”的辉煌已经彻底终结。随着猎手时代远去的,还有以算卦看风水的姜大先生和神神道道的莫叉玛为代表的地缘传统中的糟粕,以及被唐胖子所背叛的猎手间的传统友谊。北障迎来了新的地缘时代。
老藤曾在一次访谈中讲道:“一个作家,能将本民族精神文化诸元素进行提纯,然后作为血液倾注到文学作品当中,这部作品就有了通达的经络,就是活的作品,我在努力追求这种境界,不为别的,只为传承。”在传统向现代的转型中,每个地域都不可能孤立存在,都会与时代和外部世界产生千丝万缕的联系,只有正视地缘历史,从地缘传统中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同时以开放的姿态解除封闭,走向当代,才能生发出地缘新根,地缘美学密码因此也会焕发出新的活力,增添新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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