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藏故纸串起的百年故事

/ 宋晓春 /

我家从爷爷算起上溯三辈，三代赤贫，爷爷14岁就扛长工。老年后父亲在他的《我的回忆》中写道：“小时父亲对我讲，先辈是从山东登州府迁到旅顺铁山宋家甸子（现为铁山王家村）。我家是从铁山宋家甸子搬到旅顺江西高家村。因为没有文化还穷，所以家史传下来很少。”

爷爷奶奶斗大的字不识一个，吃了没有文化的亏。夫唱妇随的奶奶，一辈子只做了一次主：舍命、头拱地也坚持让长子上学。后人评价奶奶的这个决定是老宋家第一次破局。全家凑齐20个小银子，换来读书机会。身为长子的父亲肩负重担。

1937年4月至1941年3月，父亲在旅顺方家屯普通学堂读小学一年级到四年级。日本殖民者奴化教育之下，上课用日语，只知满洲不知中国。父亲这张日本普通学堂的毕业证书，通篇用日文。

父亲保存着1942年在旅顺高等公学校附属公学堂第二学年的通知簿，内页内容丰富，校长、主事、担任教师均是日本人。成绩表成绩用10以内阿拉伯数字表示。所学科目“修身”排在第一位，接着其他科目有满洲国语、日本语、算术、历史、地理、理科、图画、手工、歌唱、体操、实验（农、商）、裁缝手艺。此外还有出席表、身体状况等。身体状况记录详细，通过这张表把14岁的父亲身高、体重、胸围、坐高、营养、脊柱形态、胸廓、耳、鼻、牙、皮肤等，用数字和语言文字表述得一目了然。

父亲在旅顺高等公学校附属公学堂用过的课本有《中等日本语读本》《公学堂算数》《满洲语读本》。在《满洲语读本》第12册里第101页是《营城子古坟》，专门介绍当时汉墓的情况。还有满洲国皇帝访日、博爱等内容。只看题目，就有如鲠在喉的感觉。《满洲语读本》第10册里第51页22课是《甘井子》，详细说明石炭（煤）产自抚顺及其用处。从抚顺运到甘井子储煤场、煤码头，一天能储运7000吨。课文结尾写道：“大连码头是载客和装卸普通货物用的。甘井子却是专为石炭出洋用的码头了。这种码头不但为东洋所罕见，便在世界也推为巨擘。曾历时两载，需费一千二百万元才得完成的。”仅从这篇课文就可管窥日本对中国煤炭资源的掠夺和炫耀。

长一尺半宽一尺的家藏典地地契，用土黄色劣质宣纸制成。文字竖行排列，记载了爷爷宋文明典地时间、典地款、物以及中间见证人等。父亲在疾病缠身的晚年断断续续写了回忆录，关于典地后年底收租的情节，他写道：“旧社会自己没有土地，就得租地种，租地就得租地主家的地。年景好收成好还可以，除了地租还能剩点粮食，年景不好时歉收，地租还不够。我记得有一年大旱，我家租的地是旱龙道（原是河道）不抗旱，玉米都旱死了，给地租还不够。秋后地主来收租，父亲还和他吵起来了。”

老辈人惜地如命惜纸如命，即使没有自己的土地、不识字，这张70多年前的典地地契，也如珍宝般保存着。

高小毕业，父亲到甘井子“满洲石油株式会社”“技能工养成所”上学。宿舍对面铺，窗小又黑又暗。晚上睡觉脸不能朝上，上面一动掉土迷眼。一层是长地铺没有床，睡觉时一个挨一个。宿舍内臭虫、跳蚤、虱子特别多。为防跳蚤咬，小孩全裸体，在门口一个水盆边，从上到下把身上跳蚤一抹，全都掉在水盆里。抹三个人，盆面就看不到水了，全是跳蚤。吃的是每人一个变了质的大饼子，一块腌了多年的咸菜就算是菜，喝的水是蒸饼子锅里的水。到夏天也吃点青菜，天天吃“大根菜”，没有油水不换样。“这个菜我这辈子吃够了。”父亲说。

1947年夏季，中共铁山区委在夏家村举办共产党基本知识学习班，吸收父亲参加。当时在农村像父亲这样有文化又是穷苦出身的青年很少。通过学习，父亲对共产党是干什么的、为什么参加共产党有了初步认识。1947年9月17日，父亲被地下党组织发展加入中国共产党。入党志愿书里表达了一个农民儿子对共产党的坚定信心和信仰。他在“为什么参加共产党”一栏中写着：为打倒反动派，建立新民主。在“今后努力方向”一栏中写着：今后坚决跟着民主政府走，领导群众翻身。这是一个农民的儿子淳朴的入党动机，而且虔诚地为此奋斗了一辈子。

1949年3月，父亲担任旅顺江西高家村第一任村长。他上任后的第一件事是领导农民土地改革。农民分到了土地，从此我家结束了典地历史。1951年1月17日，我家才有了自己的土地。东北民主政府颁发的土地执照上面有户主姓名、全家人口、住址等信息。因为分到的土地都是零星分散的，所以共分到8块地。尽管后来土地又收回生产队，属于集体土地，爷爷奶奶仍完好无损地保存着8张土地证。它们是翻身农民当家作主的象征。

父亲当村长的第二件事是开展识字运动。家藏《农民识字课本》第二册，1949年10月27日印，共60课，识字教育与生产、文化、政治、思想教育相结合，篇幅短小。据父亲人生第一个笔记本记载，1字~200字为初级班；201字~300字为中级班；201字~600字为高级班。妇女班下午1时至3时，农民班晚8时至10时。父亲既是组织者也是教员，获得旅大市人民政府奖状。

1951年2月，父亲被调入旅顺博物馆，负责从苏联人手中接管文物。他把对党对祖国深深的爱投入到文物保管、征集、鉴定等工作中，奋斗了一辈子。国家一级文物小臣宅簋就是父亲在铁山供销社废铜里抢救出来的，现存于国家历史博物馆。

在父亲的影响下，姑姑叔叔都上学读书，有船员、教师、医务工作者、工人、农民。我们姐弟四人都受到高等和中专教育，踏实勤奋做好本职工作。

假如把奶奶让儿女读书视为我家第一次破局的话，那么父亲在党还没有公开、父母不支持的情况下，毅然选择共产党，从此走上革命道路，这才是真正破局，拔掉了穷根，改变了命运，有本质上凤凰涅槃的意义。一个家庭从破局到一步步不断变局，今天已经创造了老辈想不到的幸福美满新局面，家国情怀一脉相承。

1.东北民主政府颁发的土地执照

2.《农民识字课本》内页

3.《农民识字课本》封面

4.父亲的入党志愿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