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对话 | 龙瀛:城市收缩的第三阶段是走向“空置和破败”

每经记者:吴林静 每经编辑:杨欢

纵观人类历史,每一场疫情的爆发都会迫使城市规划进行新的探索与创新。

近日,中国城市规划协会、复旦大学空间规划研究中心、《城乡规划》杂志社、复旦规划建筑设计研究院和上海空间规划设计研究院主办,城市进化论作为首席财经媒体联合策划,共同推出了系列访谈节目《后疫情时代的城乡规划变革》。

本期访谈嘉宾是清华大学建筑学院研究员、博士生导师、北京城市实验室创始人龙瀛。在他看来,“颠覆性技术将深刻影响我们的城市空间和社会运行,需要更广泛和深入地关注这种未来人居。”(下附访谈文字实录)

作为一名长期从事“收缩城市”研究的学者,借此机会,城叔也和龙瀛一起聊了聊关于中国城市收缩的话题。他指出,2013年至2016年间,有798个“自然城市”在收缩,其中189个重度萎缩城市应成为未来城市规划的重点。

龙瀛将城市收缩的程度分为三个阶段:人口增长滞后、经济增长滞后、以及空间质量滞后。并指出,当城市收缩到第三阶段时,人口流失和经济下行最终将传导到城市空间品质的破败上。

2012年引进国内的《收缩的城市》中译本早已告诉我们:城市,将不再是一味增长的时代。但直到今天,不少城市的决策者,或是规划者,依然觉得“收缩”是个消极的词,“发展”“扩张”才能被挂在嘴边。

随着国家发改委连续两年在官方文件中提及“收缩型中小城市”,这一概念终于从学术讨论的范畴,上升到官方认可的层次。

收缩城市怎么定义?分布在哪里?如何应对?城叔找清华大学建筑学院研究员、博士生导师、北京城市实验室创始人龙瀛聊了聊。

城市和人一样,都有类似生老病死的自身发展规律,只有先客观认识城市的发展规律,摸清底细,再制定符合规律的方案——这是龙瀛对待收缩城市的基本态度。

所以,这位对数据统计有着狂热追求的学者,这些年一直带领他的团队,从不同的角度、用不同的数据,去识别那些正在收缩的城市,以及呈现出破败景象的城市空间。

既然官方提出了“收缩型中小城市”的概念,龙瀛呼吁能够进一步开启“城市破败空间的调查”,对所谓城市空地、废弃建筑物等这种城市空置现象进行一次摸底调查,明确在农村、城镇里到底有多少,具体位置在哪里,破败程度如何。

“如何应对收缩城市,这个问题很难。完成识别统计的第一步,很重要。”龙瀛说。

五万次Ctrl+C、Ctrl+V

揭开人口普查数据里的秘密

2013年,在英国做访问学者的龙瀛“发现了中国的秘密”,从此开启了长达7年的“收缩城市”研究。

国家统计局将“五普”(2000年)“六普”(2010年)的乡镇和街道办事处尺度的人口数据资料挂到了网上,被龙瀛这样的“有心人”进行了深加工:观察两次人口普查数据有什么变化。

中国一共有多少个乡镇和街道办事处呢?5万多个。当把这些人口数据整理到表格里,纵深一对比,龙瀛和他的学者朋友们发现——

中国有三分之一的国土人口密度在下降,或者是说有一万多个乡镇和街道办事处的人口在2000-2010年间流失,占据整个国土面积的近三分之一。

10年时间,不仅出现了“空心村”,还有更多的、不为人所知的“空心街道办事处”。他们把数据与地图叠加,从行政意义上的600多个城市尺度来看,2000年到2010年间有180个城市的人口在流失。而且这些城市分布广泛,东部、中部、西部都有。

△城市的字越大,表明2000-2010年人口流失的比例越高 图片来源:受访者提供

人口流失,是龙瀛对收缩城市最直观的认识。虽然国家发改委提出了“收缩型中小城市”,但对“收缩”并未确切定义。在龙瀛看来,“为了研究的方便、可操作性,定义城市收缩与否,看人口口径的变化指标是一个值得推荐的识别方式,国际上也有这样的共识”。

从人口角度来看,未来城市的收缩将愈加严峻。目前中国人口约14亿,联合国预测,中国人口到2050年减少为约13.6亿,随后呈负增长的趋势。

这是毋庸置疑的人口危机,但这些危机并不会均等地分给所有的城市。人口负增长时代,人们用脚投票,大城市还将不断吸引资源要素聚集。

“大城市要发展,必定会造成乡村,甚至是一些小城镇人口不可避免的流失。城市收缩是个很自然的过程,已经到了这个阶段了。”龙瀛说,“如果把时间放长到20年、50年甚至更久,城市的收缩、消亡,就是很正常的过程。其实你看,历史上很多都城都没有了,更不用说一些普通的城市。”

精度从1000米到430米

卫星照出城镇夜间灯光密度

在收缩城市的研究中,真正的城市并不等同于行政意义上的城市,尤其当“行政城市”内部还存在多个城镇化地区的情况,例如中国行政城市的范围往往大大超过其实际城镇用地范围。

换言之,“一个真正的空间紧密相连的城市中心区域”才是龙瀛和他的团队研究的“自然城市”,在中国,这样的“自然城市”有2862个。

当然,“自然城市”与“行政城市”不是一一对应的关系,比如上海有47个“自然城市”,北京有42个“自然城市”。

想要精确识别“自然城市”的边界,相比人口普查的乡镇尺度数据,分析卫星提供的城市夜间灯光遥感图像,更能客观、即时地反映人类活动和居住情况。

2012年是个特别的年份。这一年NASA发射了新的卫星,把城市夜间灯光图像分辨率从约1000米范围推进到了430米。这一变化,改变了收缩城市的研究结果。

龙瀛和他的研究团队近日发表的论文《Identifying shrinking cities with NPP-VIIRS nightlight data in China》(城叔译:利用NPP-VIIRS夜间灯光数据识别中国收缩城市)中提到,利用卫星拍摄的夜间灯光数据,监测中国2862个“自然城市”夜间灯光强度,如果夜间灯光数据萎缩比例高于10%,即确定为收缩城市。

结果发现,2013年至2016年间,有798个“自然城市”在收缩。总面积13839平方公里,大约28.4%的“自然城市”出现萎缩现象。龙瀛特别提到,其中189个重度萎缩城市应成为未来城市规划的重点。

△左图是卫星夜间灯光数据识别出的收缩城市,右图是人口普查数据识别出的收缩城市(点击放大查看)图片来源:受访者提供

繁荣的城市景象都是相似的,收缩的城市却各有各的原因。

2013年,用人口普查数据识别出收缩城市后,龙瀛曾将收缩原因归为四类:资源枯竭性,比如黑龙江的四大煤城;紧挨大城市、本身没有那么发达的小城市;工业转型的城市;因为空间、政策调整等原因导致的人为收缩城市。

用卫星夜间灯光数据识别出收缩城市后,论文将收缩原因分为了六类:经济衰退、服务不足、人口流失、工业衰退、资源枯竭、郊区县和小城镇萎缩。一个收缩的城市会对应多种原因,40%的收缩城市至少有上述两种原因。

墙皮脱落、垃圾堆积

破败空间映出城市收缩表现

无论是人口普查数据还是卫星灯光数据,都是在识别和统计收缩城市的数量和分布。一年前,龙瀛和他的团队开始采用大数据、人工智能的手段,深入统计收缩城市的内部形态和空间表征。

关于城市收缩的程度,龙瀛曾提出过一套人口增长、经济增长、空间质量增长三个阶段依次滞后的理论:部分人口流失,但经济和城区仍在持续发展和扩张;人口大量流失,造成劳动力短缺、活力下降,进而造成经济下滑;居住空间在人口和经济的共同影响下逐渐衰减。

当城市收缩到第三阶段时,人口流失和经济下行最终将传导到城市空间品质的破败上。

什么算“破败”?龙瀛说:“比如建筑物墙皮脱落,沿街商业的关闭,牌匾破旧,或是大门十年都没有重新刷一次油漆。当然还有环境的绿化,比如杂草丛生,有很多垃圾没人管,路灯的灯杆都歪了……漂亮可能都一样,破败有很多种。”

根据龙瀛和他的团队的观察,当城市开始收缩,“破败”将首先出现于城市的某个局部区域,或是向外扩张的城市,失去活力的老城,或是人口向城中心聚集,进入收缩态势的卫星城。接着,将是更多城市功能的衰退,更多地方出现“破败”,最终城市失去自我调节能力,整体萎缩。

△黑白照片表示空间没有破败,彩色的表示空间出现破败 图片来源:受访者提供

“我们过去做的多数是识别工作,关于城市空置现象的研究做得比较少。”去年开始,基于百度慧眼数据,针对中国3022个实体城市,龙瀛和他的团队开始捕获人口流失严重网格的废弃建筑物,启动了“废弃建筑物的猎手”项目。

“通过中国收缩城市中人口流失严重网格的街景图片,我们正在猎捕废弃的公共基础设施、废弃的建筑物,像‘猎手’一样在中国大规模查找。”龙瀛说,“一座城市的基础设施都已经破败了,即使不看统计人口,也能识别这座城市的收缩已经到一定的程度了。”

前有大数据统计分析,后有城市空间品质这类表征的梳理,收缩城市的研究更加深入。收缩城市现象不仅引起了物质空间的重组,而且导致了社会网络的崩溃和重建,这应该引起城市决策者和规划者们的重视。只有探索了城市收缩的机理及其规划应对策略,才能实现城市可持续发展。

以下为《后疫情时代的城乡规划变革》访谈文字实录:

城市进化论:您曾经提到泛智慧城市技术可以提升抗疫期间的城市韧性,能否请您谈一下,大数据、人工智能、物联网等技术在本次抗疫期间是如何提高城市韧性的?

龙瀛:为什么叫泛智慧城市技术在抗疫过程中的应用,而不是智慧城市的技术,这是因为智慧城市主要还是政府发起的一种政策或者说建设行为。而我们通过梳理发现,在抗疫过程中,其实很多内容不局限于以政府为主导推动,还包括很多互联网公司、科技公司等等所做的努力。

比如说,作为运营商的中国联通和作为互联网巨头的百度,在这个过程中为城市和健康领域,或者高层决策方面,提供了大量的数据支持,来分析人的流动,还有我们现在用的健康码,也离不开大数据,这是在SARS的时候没有看到的。

除此之外,根据我们梳理的10项泛智慧城市技术手段,其作用还包括避免或者减少人与人之间面对面的接触,比如机器人送餐,一些工厂里机械替换人工的技术方式。还有人工智能、云计算等等,在背后支撑了我们这种大规模的、史无前例的在线教育、在线商务、在线会议等活动。

当然,我们也看到很多批评,比如有个别的声音说,政府搞了那么多的智慧城市,但没有产生太大作用。其实,如果和SARS的时候对比,就知道我们在战疫的过程中发生的改变,效率的改善,科学的手段,还有我们的力度、速度,这都是完全不可对比的。

城市进化论:在后疫情时代,新兴智慧化技术将怎样更好地与城市发展结合,这对未来的城市设计、城市建设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有什么样的启示?

龙瀛:我们正处于第四次工业革命刚刚开始,但还远没有结束的时代。这就是说我们处于一个十字路口,中国城市化和第四次工业革命带来的一些智慧化、泛智慧化技术手段,二者耦合,会带来非常大的机会。

我们正在做一个关于未来城市空间的报告,里面主要说两个方面,一是如何用各种相关的技术手段支持规划设计过程。另一方面致力于技术推演,通过观察过去10年产生的技术手段,对城市空间、社会和个人的影响,来展望未来。我相信即便只是路径依赖,未来也会有很大的变化空间。

所以我个人非常看好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面对中国城市化和第四次工业革命科技的发展,我们应该拥抱这样的市场。

城市进化论:本次疫情中,共享经济作为对传统经济的补充,在抗疫期间发挥了重要的支撑作用,您认为这种共享思维对未来城市发展有什么样的启示?

龙瀛:针对共享经济,如果观察过去的发展和现状,我认为在抗疫的过程中还是产生了一些不错的效果,比如之前提到的外卖等。当然任何一个事情都有双面性。我们也能看到,在过去几个月,共享交通无论是单车还是网约车,都有大量的闲置。所以我认为,共享经济产生的作用是给我们一种选择的可能,它的背后主要还是经济发展和科技发展共同的驱动。至于未来,我个人认为这也是一个趋势。

事实上,当我们说到共享经济时,共享思维产生了很大的作用。过去十年,中国共享经济的发展,在一定程度上让我们看到了大家共享思维、奉献精神的一面。这在人文、社会层面上都有一些好的推动,而不仅仅只是共享经济本身。我认为,共享经济当下的发展确实是具有生命性的,虽然它还不完美,但它给我们提供了一种可能。

城市进化论:最后想请您对广大观众朋友说一句话。

龙瀛:我们正处于城市化和科技发展的十字路口,城市空间和日常生活深受科技的影响,这是无法忽视的。所以我想我最核心的、最想分享的就是,我们要重视它对我们的影响,并充分利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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