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十一婶儿

一

十一叔是当地赫赫有名的大户张家大排行第11位少爷。他个子不高，性格豪爽、为人仗义，只是说话有点口吃，当地人称张家“十一少”。男大当婚，十一叔娶了大户人家姜氏为妻——晚辈都叫她“十一婶儿”。

东北的冬季万物凋敝。那一日天气阴翳，偶尔谁家的黄狗叫了两声，格外刺激神经，旋即又回到了那令人窒息的氛围之中。小北风似乎也不敢太过张狂，但仍旧不甘寂寞地捉弄着偶尔出现在路上匆匆而过的行人，令人缩紧脖子，也更加加快了脚步。

钢城市区西北角有个周家铁器铺，此时铺面的门虚掩着，这个时候估计也没什么人来。主人老周还象往常一样在屋子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抽着老旱烟。屋中间的墩炉上的炭火也有气无力地，只有一点点热乎气儿。

正在这沉静的时候，嘎吱一声门开了，老周以为来客人了，马上迎了出去，来人不是别人，正是胡子拉碴的十一叔。十一叔一把拉住老周的手：“他们娘五个就托付给你了！”说完，用力晃了晃老周的手臂，也没进屋，转身急匆匆径直向大道走去。这突如其来莫名其妙的一句，随着沙哑的声音传来，老周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到底发生了什么？十一叔要去哪里呢？还有他最后的眼神，很复杂，很复杂……当夜，十一叔的长兄惊慌失措地跑到老周家，才揭开了白天的谜团。长兄告诉老周十一叔坐飞机跑了。

老周曾经在张家当过长工，张家待老周不薄。老周与张家人有着深厚的感情，尤其与十一叔交好。后来十一叔见老周夫妻二人为人忠厚、善良，不顾长辈人的反对，将其长女许配给老周的四儿子，订了娃娃亲，可惜后来四娃子夭折，儿女亲事也落了泡影了。不过他们之间依旧认定彼此为儿女亲家，无所不谈，感情甚好。

十一叔这一走，扔下了原配姜氏整日以泪洗面，四个孩子——老大九岁，老二七岁，老三五岁，老四三岁——整日里哭爹喊娘，娘儿几个要吃没吃要穿没穿，几乎过了乞讨的生活。

十一叔家是大地主，按土改政策将他家的地分给了无地的人，他扔下的老婆孩子分得半间碾房。成为土改干部的老周公事公办，但见十一婶儿忧伤悲痛、终日流泪，还有四个孩子嗷嗷待养，也真是揪心……

二

老周与张家素有交情，与十一叔又是挚友，面对家中没有了顶梁柱的十一婶儿，为了帮助她把四个孩子养大，无奈之下，老周想出了一个没有办法的办法，那就是让十一婶改嫁，给几个孩子找个后爹，也给娘儿五个找条生路。可十一婶是大户人家的少奶奶！她怎么肯呢？在她的思想中只有从一而终，哪能中途改嫁！

一晃几年过去，孩子渐渐长大……老周遇到一个钢城即将退休的老光棒老赵，就一个人，老实巴交，心地善良……老周心想，这是个值得托付之人，便把十一婶叫到家中，和周嫂一起做她的思想工作，给他讲清利害关系，劝说她:“你不为别的，也得为你的四个孩子着想啊”，可十一婶含着泪喃喃道：“我走下这一步，怎对得起他啊……”说完嚎啕大哭！哭得老周夫妇这心都碎了！周嫂本想安慰两句，此时也说不出话来了，只是不停地跟着抹眼泪。老周见十一婶顽固守节没有通融，一股气冲上脑门，一跺脚把十一婶儿从地上拽了起来，摁坐在炕上，单腿跪地，用手上指天、下指地说:“大妹子，你听着，为了孩子你走吧，他十一叔有回来那天，我没死，我和他说，他是个重情重义的人，他不会怪你的，只要把他这四个孩子养大成人，他感谢你还来不及呢……”十一婶儿见老周如此坚决，渐渐平静下来。老周又不无宽慰地说:“他十一叔这个混小子说不定早就成了家，妻妾成群了呢！”就这样又劝了半晌，真是苦口婆心啊。

借着月色十一婶儿拖着疲惫的身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家中。瘫坐在碾房一角，看着芦苇草席上四个熟睡的孩子，心中五味杂陈，阵阵作痛。虽然老周夫妇说得有道理，但是她却怎么也迈不过这个坎啊！这种煎熬真是受不了啊，思来想去，或许唯有一死可以解脱！十一婶儿心一横，将麻绳搭到房梁上，系好绳子，踩上两块砖头，就要把绳圈往脖子上套，这一闭眼、一蹬腿就算一了百了啦！可是，作为一个母亲，她看着孩子们，心如刀绞，自己又怎忍心撒手而去啊，“我这一去，孩子们该怎么办！”十一婶儿就在这拿着绳套左右为难！到底何去何从啊！难啊！正在此时，大丫头感觉到碾房里的动静，半睁开眼睛，迷迷糊糊看见妈妈准备上吊，立马爬起身来哭着喊着拉住妈妈，哭喊声惊醒了弟弟妹妹们，两个大点的孩子说，妈妈你不能死呀！你死了我们也不活了了。孩子们拉扯着绝望的妈妈坐到苇席上。大丫头让三个小的陪着妈妈，自己来找老周伯伯。老周听大丫头讲妈妈要上吊，不禁惊出一身冷汗，赶紧让周嫂去十一婶儿家，连拉带拽地又把十一婶儿拖到自己家中……

周嫂安顿好孩子，就又陪十一婶儿喋喋不休的唠叨起来:“你呀！出身大户人家，方圆百里谁不知道姜家的大小姐，是出了名的知书达礼、有教养的女子，门当户对嫁到了张家。你人长得漂亮，性格多温和，十一叔把小妾领回家时，你蹲茅房哭个够，哭完擦干眼泪又进屋见那位‘妹妹’，你泪水往肚子里咽，还得满脸陪笑见他的小老婆。你做得多够用啊！又遇到了这动荡的年头，他自顾自地跑了，把你们娘几个抛下不管了，你怎么做都是一百个对得起他呀，你听嫂子的话吧！”十一婶儿叹了一口气，默默地低下了头。这回真正做通了工作，老周才去找老赵，老周做事两头保，话说得很到位，保证女方是正经过日子人，人品没问题，这老赵凭着对老周的信任，便也答应了。过了一段时间十一婶儿带着四个孩子搬了过去，终于算有了个家。

三

十一婶儿被老赵所感动，每日里认真、精心地操持着这个家，也从不慢待老赵，而且极力掩饰着自己的内心，尽量使自己保持正常的情绪状态。

随着时间的推移，孩子们都大了，该嫁的嫁了，该娶的也娶了，孩子们个个争气，都很尊重养父，每家都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但这位十一婶儿却已年迈，头发花白，少奶奶的形象早以荡然无存，可她对十一叔的思念却一直没有改变！

一晃半个世纪过去了。逃跑的十一叔可以回来了。可十一婶儿的身体却一天不如一天，大夫也说不准她得的是啥病，可孩子们都清楚，十一婶儿得的是“心病”。大家知道老人家一生的愿望即将成为现实，但她纠结的心将崩溃……她的心是啥滋味，只有她知道哇……

一九八六年深秋，枯叶飘零，十一婶儿也走完了她73年的人生路。她临咽气时手指老赵头说:“谢谢你了！”又对孩子们说：“一定对老赵好，为他养老送终。”她又吃力地指着南边方向说:“他快回来了，告诉他我没忘他……”说完两行泪水流过了脸颊，闭上了眼睛，走了。

第二年五月，十一叔终于回来了。老赵头上前迎接，十一叔挽拉着老赵的手，进到屋里便跪拜抱拳作揖:“谢谢老哥，你将我四个孩子抚养长大成人……”十一叔来到了十一婶儿的坟地，老爷子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他几乎趴在坟堆上嚎啕大哭：“老伙计，你怎么就不等等我呀？我回来看你了，老伙计，你为我……我哪能忘你呀？”

作者：周秀玲 朱俊华